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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贴子最后由射天狼在 2004/01/07 10:19am 编辑]
七 婆 的 金 子
射天狼
无儿无女的七婆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实姓名,七婆是因丈夫名叫七满而顺口叫成的代称。她身材矮小,头发花白,脸型狭长,尖嘴瘪腮;长年换穿着几身洗得发白的对襟兰布褂子,这几身衣服穿在七婆身上,除了遮敝身体的作用外,已经没有任何美学价值。她住在一间用谷仓改成的睡间里。那间谷仓与客家地区几乎所有的谷仓一样,有一个半米高的门槛。这么高的门槛,七婆不知为什么从来没考虑过把它改低,以利于进出。因为她房间的门槛如此之高,使得楼里面的小孩对于她房间的了解一直被隔在了半米高的阻挡之外,悄悄的听大人背后说:七婆那黑古隆冬的房间里藏有金子!
七婆有金子!她的房间因此充满了神秘......
开始会叫她七婆时,她已经快七十岁了,尖尖的嘴巴干得象个脱根很久的干茄子,上面有一条条刀刻般的皱纹。命运给七婆安排了坎坷的人生之路,却又赋予她极富抵抗力的身体。她从不生病,只是眼有老疾,怕光,出泪,听说是哭坏的。除此之外,七十岁的人了,仍身轻如燕,每餐能吃二碗饭,还为生产队养着 一头水牛。每天她都戴着一顶竹壳斗笠,专注地盯着在田埂上吃草的水牛,那头水牛看似老实,其实挺狡猾,吃草时两只大眼睛总是咕噜咕噜地四下乱转,只要七婆稍一走神,它就会迅速地伸出长长的舌头“刷”地卷过一大把禾苗,然后沙沙沙地猛嚼......有时,别人看见了,就会高叫:
“牛吃禾了─── 七婆”
七婆听见,总是赶紧用力拉几下牛鼻绳,然后对着水牛骂几句:
“笨畜,饿死你了?”
然后,打着手障遮着怕光的眼睛,找到远处提醒的人,咧着干巴的嘴笑着:
“死笨畜,一下没看见,就让它偷吃了,好在你叫我。”
然后就要翻起胸前的兰布襟,擦擦眼睛, 她的眼睛老出泪,整天湿漉漉的。
骂归骂,她从不打牛,对那牛,就象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
孤身一人的七婆,在我们那个四方楼里却享受着最高级的经济和政治待遇,她的门上有一块红牌子“光荣之家”,每年过年都有大队的人给她送年画,派人来慰问。 她是全社罕见的双料烈属:丈夫,红军烈士;儿子,一个强壮又聪明的客家青年,抗美援朝时走了,后来,成了为那场战争而牺牲的800多位长眠于异国他乡的八闽儿女中的一员。他饱满而强健的青春化成了几颗有很多星星的军功章和一本象血一样红的烈士证明;七婆有时会拿出这些奖章和证书在太阳下精心地晒着:金质奖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楼里人说,那就是七婆的“金子”。
七婆尽管有“金子”,但好象却并不见得她有多高兴。有时也会看见七婆对着天空中的星星凝神地望着,嘴里还自言自语:听别人说儿子变成了跟 这些奖章一样闪光的星星,那一颗会是他呢?是会眨的星,还是不会眨的?据说她这样问过人家。
七婆是五保户,原先生活由生产队保证,后来,生产队解散了,便由政府的民政部门关照着。
对七婆的印象总是停留在她的几个充满感情的举动中:逢年过节,总要棒着 香对着苍天小声念着几句谁也听不懂的祈语,念完后在大门口的青石柱缝里插上几柱,然后再到村口曲九树上同样插上几根,大人们说,这是七婆在为丈夫和儿子引路,希望他们也能回家过节不致谜路。不管生活多么艰苦,她总是倾尽所有买来一桶桶的煤油,在厨房里点着一盏长明灯,灯前供奉着观音菩萨的神像。老人 们说,七婆在解放前丈夫死后就住在一座观音庙里吃斋念佛,文革初期,庙就被砸了,她只好回家。经是不再念了,神和斋却是继续保留着。她很会养鸡,却只卖不吃,逢年过节要三牲敬神,这可难不住戒杀的七婆,她会对着那些即将临刑的牲畜们进行着独特的安慰告别,嘴里念叨着:
“你吃人谷,要被人屠。超生转世,不做牲畜。”
洒上几滴泪,然后为鸡们放上一小串鞭炮,再叫人拿到楼外看不见的地方去下刀。在七婆的心里,她已经为这些不幸的牲畜们的超度尽了努力。
平稳地生活着的七婆,除了本村,知道她的人并不多,她从未出门超过四十公里,也从来不去十几里外的大队看电影。据说,朝鲜停战谈判结束,志愿军全部撤回国后的一次军队慰问团为了慰问这位烈士母亲,带着发电机放映机翻山越岭到村里专场为她放了一场反映抗美援朝的故事片和纪录片,七婆坐在最优越的位置上第一次看电影,电影开场了:弹雨和履带撞碾着战士母亲的心,烈火和鲜血模糊了七婆的双眼,他被惨烈的战场惊得目瞪口呆,看到在烈焰和硝烟中英勇牺牲的志愿军,天下母亲都有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滴湿了厚厚的兰布褂子,她当场痛哭失声,七婆把故事片当成真的了。
第二天,人们发现七婆的眼睛红红的,肿得老大。七婆从此再也不看任何电影了,她对别人说是自己听不懂电影上的人说的话。
命运残忍地安排七婆将没有丈夫和儿女的陪伴照顾,她要独自度过自已的一 生。接连失去亲人的痛苦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趋于平静。当我们懂得叫她七婆时,好象已经看不出七婆的不幸纪录了。我们不知道,明媚的阳光和尽情的欢笑对我们和七婆而言,莫非会有另样的感觉?
七婆象一颗小草,一生默默无闻,在生命的尽头却声名远播:
村里非常偏僻,直到上世纪的七十年代未还未通车、通电。为了通车,全村人集资出工出钱开路,七婆无力,不能出工,便捐了几担分来的米谷,实在拿不出更多的钱。恰好这时邻村一位回乡探亲的老华侨突然中风而卒。亲人们措手不及,找不到合适的寿材,听说七婆有一付上好的棺木,派人来劝说七婆先让给他 们。“为人捐棺,为己增寿”,这是客家老人常有的一个信念。七婆收了棺材钱,却把卖棺材的钱全部捐给了村里用来开路。村里用这笔钱刚好用在了路上的一座小石桥,修好后,派人在桥墩上刻了“七婆桥”几个字。后来,这件事被人报上了报,民政部门得知后,又为七婆买了一副不错的棺材。
村里用七婆卖棺材的钱帮着开通了一条可通拖拉机的山路,七婆却从未走过这条路而到山外去见世面。这时的七婆已八十开外,脑子还清醒,腿脚却没法越过那半米高的睡间门槛了。她的眼睛也很花了,几乎看不见,她睡在了底层的一个角间里,三餐由楼里的同族帮忙着。
七婆那间藏有金子的睡间从此被紧紧的锁了起来。
村里人通了路,与现代世界的联系更紧密了,眼界也更开阔了,他们觉得村里离乡镇太远,至今不通电,太不方便。干脆利用得天独厚的水利资源建一个小水电站,为村里供电。一算下来,要几万块钱。还是大家摊派出钱。按人头,多的多出,少的少出。村里干部找到半瞎的七婆,要她出名以双料烈属的名义向政府打报告,请求提供资助。七婆问:
“听说要建水电站,装电灯,电灯不用油也能亮,点起来也没烟?有这好东 西,做起来大家要出多少钱?”
村干部说:
“七婆,钱就别出了,我们已经打了报告,你出个名就行了, 你那名就值 很多钱, 你可别再卖棺材。其它的钱我们大家凑吧。”
“哦,我出名就行?那就写上我吧,早点建好。可是,没出点钱,总不太好。”
七婆边念叨着边按了一个手印给村干部。
“你放心,七婆,电站建好了,我们不会忘记给你装灯的。”干部安慰她。 隔了几天,楼里来了一个收废品兼收古董文物的商人,在楼里收东西。听说七婆还藏有“金子”,便眼睛一亮,口气很和霭地问:
“七婆,听说你藏有几件宝物,能不能拿出来看看,这些东西你留着用处不大,要是能换些钱,你老人家也方便些。给我看看行吗?”
七婆动心了,她想把金子换成钱,捐给村上装那不用油能亮的灯。便叫人到 楼上开了锁,拿出了一包奖章和一叠证书信函。
文物贩子打开包,看见一包金光闪闪的军功章,先是眼睛的瞳孔放大了,接着整个脸部的肌肉在痉挛。可把“金功章”拿在手里掂了掂,又在一块随身带来 的黑黑的石块上划了划,就大失所望:
“嗨,七婆,你这些‘金’功章不是金的,它是铜的。不值钱!”
“铜的?”
“是铜的!‘
“原来是铜的,那就不值钱了。”
楼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颇为因自己将这些铜奖章信以为金子几十年而感到失落,这些“金子”为七婆的后半生增添的光彩和期望也立时暗淡了许多。
七婆却相当的平静,她本从来没从儿子的奖章中有过什么势利企图,却为自己失去了最后一次为村里出力的机会有些失望:
“铜的吗?都说是金的,挺金亮的呀,这是政府部队上的人给我带回来我儿 子的东西,我藏了几十年了,你不要的话我还要藏起来。”
文物贩子拍了拍手,脸上舒展了许多,有气无力地收拾起家伙,显然他是想走了。
七婆的“金子”就这样被这个收破烂的人给破了。
七婆要回那包东西,小心地把里面的东西仔细地叠好,又一件件地装回包里,文物贩子眼睛突然又亮了,盯住那包里的一个发黑的牛皮纸信封,转身又放下了 家伙担子:
“慢慢,七婆,那是什么,我看看。”
他抽出一个破旧的信封,那是七婆当红军的丈夫给她寄来的唯一一封信。 抽出这个信封,文物贩子眼都直了,那是苏区实寄封啊,还贴有用粗糙的草纸印刷的“邮票”,这可真是价值连城的文物!。文物贩子声音都颤了:
“七婆,这个信封你没用吧,我拿一个东西跟你换行不行。给你一个电饭煲换要吧?水电站建起来,你做饭把米放下去,电饭锅就自动会煮熟饭,那东西可好了。”
“有这样的好东西?那不是象田螺姑娘一样了。”七婆差点同意了。
“慢着,我看看。”旁边一个来探望七婆的娘家退休表弟看出名堂了,他要 过信封,左看右看:
“表姐,这信封是那来的?好象是表姐夫寄给你的?”
“是呀,她当红军,说是一年就回,记得是走的第三个月,给我寄了这封信, 说是从江西寄来的,我不识字,叫人念了就留了起来,想等他回来怕有用。没想 到,他只给我留了这封信,就再也没有回来。”
这位娘家表弟见过世面,知道这东西可能非常宝贵,坚决不换了。文物贩子 加价又加价,贩子越起价,七婆表弟起发不卖了。文物贩子缠了半天,人家就是不卖,他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走到村口的曲九树边还唉声叹气地直拍大腿:
“没风水,没风水!不该发。唉,厚有财缘,薄有财份!”
表弟怕他再回来被骗走了,便把信封带到山外,把发现苏区实寄封的消息向政府文物部门打了一个报告。政府来了人,带了信封,见了七婆,说这一个信封 可真值了大钱了,一两金子也不值这个信封!政府里的人把信封要走了,给七婆写了收 据和证明。
不久,村里的干部接到上级的通知,说是七婆捐出的信封是珍贵的革命文物, 为了奖励捐献珍贵革命文物的七婆,除了给她一笔奖金外,对于村里建水电站的投资,全部由政府出资。
七婆真的藏有金子!
这个消息使七婆的名字再次飞出重重山峦,变为山外大千世界的又一重大新闻。七婆又一次出名了。
水电站在七婆珍藏的那个信封换来的“金子”的驱动下,正式动工了!
动工那天,人们扶着七婆来到电站工地,把一把剪刀放到她手里,让她摸索着剪断了开工彩绸。政府也来人了,表扬了七婆,村干部说,电站一建好,就要 最先为七婆装上电灯,并且也为她的观音娘娘装上一盏整年不灭的长明灯。
七婆眼睛看不清工地上的东西,只耳闻有从未听过的轰隆隆的机器在周围不停地响着。
“那机器的叫声比牛还大”七婆回来对人这样说。
......
电站终于发电了,七婆以自已一生不幸的那份珍贵见证为全村换来了光明,村里一夜之间变得如同白昼,她自己却在半年前就完全瞎了,一年后,七婆终于走完八十八岁的艰苦人生,长眠在电站的山上。
......
七婆死了,可家里却还一直亮着一盏不灭的长明灯。
作于2002年12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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