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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线轶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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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在战场上,一切都是用最严格的尺度来衡量的,不讲任何宽容,不作降格以求。
  红河发源于云南省崇山峻岭间,在中国境内叫作元江。红河从老街地方进入越南,流经越南北方腹地,向东南入海。
  九四一部队在老街附近渡舟桥,跨过了红河。几天以前,兄弟部队过河开辟了战场,现在他们可以驱车向前开进了。
  越南北部边境,和我们的滇南河口一线,都属于亚热带山岳丛林地带,自然环境本来是没有多大差别的。河口地区是我国橡胶产地之一,三叶树环绕山丘,一行行,一层层,郁郁葱葱。胶林深处,可以望见国营农场的楼房,红瓦白墙,烟囱耸立。米轨小火车沿着溪流隆隆驰过,留下一缕烟云。这遥远的边疆,向战士们展示了它的富饶美丽。一过红河,就是另一番风光了。六姐妹挤在电话车窗口留意观察着,她们明显地感到,已经置身于异国的土地。
    虽是旧历正月,到中午颇有点盛夏的味道。电话车闷热得要命,几个人吐了,愉快的笑声停止了。不一会儿,浓雾漫卷过来,热风里带着雨丝,灰蒙蒙的。十多公尺以外,听见汽车响,却看不见。班长严莉查了地图,说此地是黄连山山脉。山脊又高又陡,有的地方突然形成断裂,下边是乱石嶙峋的深渊。公路两旁覆盖了灌木竹林,茅草刺藤相互盘绕,密不透风。女电话兵们不免有些犯愁了,要在这样的地形条件下执行架线任务,从哪里下手呢?
    傍晚,部队接到命令,原地宿营待命。一路上没有下车的机会,现在停下来了,战士们都就地在解手,并不避讳。弄得总机班的女兵一直不敢抬起头来,她们小声地骂道:
  “这些家伙,没脸没皮的!”
 
    她们很快就知道了,男同志们挨骂实在是冤枉。这里公路的内侧是悬崖,外侧是深谷,要上上不去,要下下不得,窄窄的一条路,到处是人,谁也躲不开谁。女电话兵们团团打转,只好去问连长,要上厕所怎么办。连长笑一下,就把脸背转过去,不再看她们,这就是给她们的一种切实的答复了。严莉叫两三个人在电话车旁遮挡着,大家轮流上了厕所。谁也没有意料到,到前线来遇上的第一个困难竟是这样一个同题。
    有线电通信连保持着行军序列,原地宿营了。女兵班夹在男同志当中,在公路上占据了几公尺地段。雨淅淅沥沥下着,她们盖着防雨布,鞋也不脱,枕着背囊和衣睡下。谁能睡得着呢,不知哪个部队还在往前去。她们感觉到,那急促的脚步,总象是踩着了自己的头发。
    通信科一位参谋来传达首长命令,要求迅速架设下属各部队线路。连里决定开用电话车总机,指挥机关内部线路由总机班负责架通。
    总机班的女战士们,忘记了震耳欲聋的炮声,在听候班长严莉下达任务:
    “陶坷、吴小涓、杨艳,跟我去架线。肖群秀,路曼守机,注意机线装设,搞好固定。今晚的口令是‘山茶’,回令是‘海棠’,执行吧!”
  严莉,陶坷各负责架一条线,五分钟以内都架通了。杨艳和吴小涓两人负责首长的一条线,遇到了麻烦。她们正往前走,闻到一股臭味,是从来没有闻到过的一种特别的气味。天快亮了,可以模模糊糊看见,小路上横的竖的倒着三具越军的尸体。肚子膨胀起老大,周围是一滩黑血。不要说见到死人,平时看见一只死老鼠她们也怕,肉唧唧的,让人头发根儿发乍。她们向旁边试探,想找地方绕过去。在刺藤草棵里钻进钻出,帽子挂掉了,脸也划破了,无论如何也钻不过去。想到自己架的是首长专用线,登时觉得一身都在冒汗,再耽搁不得了。只好横了心,还是由原路过去。吴小涓望着几具尸体问杨艳:
    “你怕不怕?”
  杨艳说:“要是三个活的,我倒不怕。”
  吴小涓说:“要真是死的,总还好办。我怕他们是装死,等我们到了跟前,一下坐起来了。”
  “那倒没有什么,他们流了那么多血,就是活着也剩不下多少力气了。不等他坐起来,拿手榴弹在脑袋上敲他几下。”
  “好!我们分个工。看着不对,我上去按住他们,你用手榴弹猛砸,不要让抱住了我们的腿。”
  她们相互为对方壮了胆,从三具尸体上跨步过去了。至于三个越军是不是有过要坐起来的意思,她们不清楚。她们沉着地迈过了最后一具尸体,撒腿就跑,没有再回头去看。
    突然是哪里一声喝:“口令!”
  两个女电话兵冷不防的,一紧张,早把口令忘得一千二净。对方不见回答,哗的一下冲锋枪上了膛。
  吴小涓连忙说:“别打,别打,是我们。”
  “什么你们我们,口令!”。
    “干吗那么凶,你听不出我们是总机班的!”杨艳厉害起来了。
    隐蔽在树丛里的哨兵压低声音笑了。哨兵一指,原来已经来到了首长的掩蔽部门口。
    她们撩开门上的雨布钻进去。掩蔽部里点了几支蜡烛,还是昏昏暗暗的。几位首长正跪在地铺上,查看拼起来的作战地图。小涓和杨艳把单机摆在一个压缩饼干箱子上,手脚麻利地接好了线。一摇,通了。
    一号首长见两个女电话兵淋得全身透湿,脸上划得一道道渗出血来,忙递给她们一条毛巾说:“快擦擦脸,瞧划成什么样子了。”又嘱咐说:“等破的地方结了痂,千万不能用手去抠它,让它自己掉。抠掉了痂,落下一道道的,可就不好想办法了。”
  两个女电话兵不好意思地擦了脸。

(站长注:括号内的是《西线轶事》原版内容。大概是这段引起所谓的“茅台酒风波”,作者对这段作了修改。
    一号首长见两个女电话兵淋得全身透湿,缩着身子,他取过一个军用水壶说:
    “冻惨了吧?来,一人喝一口,这是‘气死茅台’---习水大曲。”
  “不!不!我们不冷。”杨艳和吴小涓往后退缩着。
    “叫喝就喝,服从命令听指挥。”
  她们两个推托不过,对着壶嘴呷了一小口。她们品味不出,习水大曲何以能“气死”茅台,只辣得打哆嗦。)

    这是吴小涓和杨艳到前方来第一次完成架线任务,而且是为“九四一”最高指挥员架的线,她们对自己感到相当满意。两个人已经说定,将来参加文科高考,就把这次出境作战第一次执行任务作为自选的写作题目。这个题目算是选对了,很有可写的哩。
 
    吴小涓虚岁十九,是从学校应征入伍的。有些同学劝她说,“当兵热”过去了,现在正是“大学热”,何必再到部队上去绕一个大弯子呢!吴小涓终于没有能克制住想穿穿国防绿女裙服的那股“狂”劲儿。她中学功课很好,爸爸妈妈都是师范学院的教师,有得天独厚的补习条件,所以她有把握在复员后的当年考入大学。杨艳的情况不同,她在学校是全班最能死用功的一个,考试名次却往往成反比。爸爸对她的学业抓得很紧,他唯一的办法就是打,没头没脑地打。隔壁邻居都看不下去,批评他身为公安干部,抓住小偷流氓.尚且讲教育,这么大的女孩子了,动不动就打,未免太不象话。他争辩说,是个小子倒可以随他去,女娃儿不严一点不行,等她耍上了男朋友,打也来不及了。杨艳没少挨揍,功课还是老样子。不过她并不悲观,和吴小涓一起补习,她相信准能上去。她们抓紧了一切属于个人可以支配的时间,还买了麦乳精,补充营养。她们希望到时候能够一举攻克复旦新闻系。
    两个女电话兵军帽在树丛里挂丢了,还是向首长行了举手礼,欢欢喜喜退出了掩蔽部。出门不远,听见一号首长在电话上说:
    “喂!你是有线连连长吗?怎么搞的,指挥所离你们没有几步路,整整二十六分钟才把线架来。以后这样不行,要你们这些电话兵干什么吃的!”
 
    吴小涓和杨艳失神地往回走去。她们心里又是委屈,又是丧气,感到负疚难过,悄悄流泪了。她们开始体会到,在战场上,一切都是用最严格的尺度来衡量的,不讲任何宽容,不作降格以求。对于女战士们也如此,并无不同。
              五
    尘土飞扬中,一张白净的面孔现出了坦然愉快的笑容。那笑容是让人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拂晓时分,九四一部队继续开进。这条路上还有几个部队同时往前去,步兵,坦克兵,自行火炮,辎重车队,民工担架队,交错在一起。发生了堵塞,互不相让,彼此威胁说,要把对方的车子顶下山沟去。交通哨戴着红袖箍,前后奔走,哪里有问题急忙去解决。新战士们以为,打仗本来就应当是这样红火热闹的,不知道是地理条件所限,没有第二条路,只好都挤着一条公路用。离前沿越来越近了,可以清楚地听得见枪声。道路堵塞的情况也越来越严重,九四一部队干脆提前下了车,急行军赶上去。
    行军速度很猛,总机班六姐妹一个个走得歪歪倒倒的了。虽然经过严格轻装,除了穿在身上的,吃进肚里的,个人的东西几乎全都“轻”下去了,平均负荷还在三十斤以上,压得够呛。加之发的防刺鞋又是男式的,太大,象是穿了一对箩筐,脚都打泡了。六姐妹没有一个掉队,也没有,一个愿意接受男同志的“互助”。
    走得最狼狈的要算路曼了,主要是遇上她来例假。她每次来,肚子疼几天,象大病一场。昨天夜里,她想到只有身上的一条军裤,怕睡着以后弄脏了穿不出去,就脱下长裤,裹着雨衣睡下。想是受了风寒,一下子发起烧来。肖群秀摸她脸,滚烫滚烫,本来要报告班长的,路曼不让她讲。
    “你讲了,以后不和你好啦!”路曼威胁说。
  “可你这么硬撑怎么行呐。”小肖着急地说。
    “你和班长讲了,还不是她悄悄替我值机。你看不出,班长也来了。”
  小肖只好替路曼打着掩护。
    路曼家乡在山区,能用上这种软绵绵的经过了消毒的卫生纸,觉得够好的了。可是连续几小时急行军,腿磨得受不了,迈出一步,都得拿出点决心来。
    部队到达了位置,谢天谢地!女电话兵们全副武装就地一歪,觉得再也爬不起来了。连长却不得不以毫无同情心的语气命令她们起来,立即开设电话站。
  总机刚开不久,一号首长从前沿部队要回电话来:
    “喂!总机班,找你们连长讲话。怎么搞的,我和指挥部刚通两句话,线就没有了。要你们这些电话兵干什么吃的!”
 
    一查,原来通往指挥部的线,有一段是明放在公路上的,被坦克轧得一节一节的。有的地方被民工队的骡马和着青草嚼烂了,粘在一起,成了饼饼。连里决定这条线改为高架。是路曼,肖群秀架的这条线,还是由她们来完成这项任务。
 
    她们两个一路把线改架在竹子上,或是挂在岩石上,让骡马够不着。来到公路边,敌人正从对面山上向公路射击。来势很凶,又是轻重机枪,又是八二迫击炮,四○火箭筒,反坦克榴弹,又是高射机枪打平射。抗美战争期间中国援助的武器全都用上了。由于武器弹药充足,构成了越军作战的一个显著特点。他们把武器弹药分散藏在各处,这里打一阵,顶不住了,空着手就跑,枪啊炮的全不要了。换一个地方,就地又有现成的,抄起来就打。早上我们部队搜索过去,这股敌人化军为民,隐藏到丛林里去了。现在又冒出来,居高临下封锁了公路。我们的后续部队和担架民工,被压制在公路排水沟里不能动。路曼和小肖焦急万分,想尽快改架好这条线,保障指挥,狠狠教训一下敌人,不能由着他们狂。不凑巧的是近处没有高大的树木,无法把电话线高架跨过公路。好不容易发现一棵木棉树可以利用,正要过去,隐蔽在茅草中的部队喊她们趴下,说木棉树那里太暴露,去不得。她们俩只管猫着腰跑过去了。
 
    如果有悬线杆,事情很简单,把线挑到树杈上就行了。如果带了脚扣和护腰带,要上树也好办。她们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这就难了。女兵班没有学过四肢攀登,连里把这个项目给取消了。她们试了几次,怎么也爬不上去,又搭人梯,路曼蹲下,让小肖踩着她的肩膀上去。一个人站在肩上,本来不算什么,谁知路曼身子软得象面条,忽忽悠悠刚要起来,又缩下去了。只见她脸上直冒虚汗。肖群秀这才想起来,路曼有特殊情况。
    换了小肖蹲下,让路曼上去。按规定要求,高架线路必须在四米以上。她们搭的两节人梯,高度达不到。小肖拼命向上踮脚尖,差着老高的一截,踮脚尖顶什么用呢。
 
    隐蔽在路边草棵里的一个战士,跳起来扑向木棉树。他很不礼貌地拍拍小肖的腿,叫她分开腿站好。战士弯下腰,让小肖骑在他脖子上,他猛地挺身站立起来。现在变成了三节人梯,高度足够了。 
 
    敌人发现了他们,机枪拼命向这边扫射,殷红殷红的木棉花纷纷扬扬落下来。小肖觉得下边战士身子忽然一抖,差点倒下去,随后又稳住了。路曼忙把电话线在树枝上绕了两圈,打了一个双环结,欢快地叫道:
  “好啦!” 。
    两个女电话兵下了地才看到,这个战士高高大大的,身材很匀称,象个跳高运动员。皮肤那样白净,两道浓密的眉毛黑黢黢的。
    “同志!你太好了,帮了我们大忙。”女电话兵表示感激。
    “用不着你们表扬,表扬不过是两句空话。”战士大胆地望着两个姑娘说。
  “那,我们应当怎么感谢你呢?”
  “也不需要感谢,我只要求赔偿损失。”
 
    战士扯起他的军服给她们看。军服下摆穿了几个洞,军用水壶的背带也被子弹打断了,断头处燎得黑黑的。路曼和小肖明白了,刚才她们觉得他一抖索,要倒下去,原来是这位战土险些被打中。他没有作声,也没有躲闪,一直等她们把线架好了。
    “怎么样?伤着没有?”路曼,小肖顿时紧张起来。
    “我觉得腰上烫了一下,一摸,没事儿,是吓唬我的。”
  肖群秀拿过军用水壶,放出了富余的一节背带,把两个断头一并,打了一个丁字结,交还给了战士。那结儿打得又牢靠又好看,电话兵受过这种专门训练的。彼此问起来才晓得,原来这个战士也是“九四一”的,在营里当步话机员。路曼亲热地说:
    “弄了半天,还是同行。只不过我们是有线儿的,你是无线儿的。”
  步话机员说:“怎么敢和你们相提并论呢,你们是‘九四一’的中枢神经,我是神经末梢。好了,回去请代问总机班各位同志好。”
  “你认识我们班谁吗?”
  步话机员支吾了一下,随后说:“认识不认识,问候一下总得罪不了人吧。”
  “怎么替你问好呢?我们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就说一名‘无线’战士,向‘有线的’战友们致以亲切的问候。”
  “还是告诉我们你的名字吧!”
  “告诉你们有什么意思,反正你们也不会给我写信的。”
  两个女电话兵没想到对方会这样说话,不由得脸红了。接着格格格地笑起来,没有回答是不是会给他写信。
 
    指挥部调上来一个坦克中队,打掉了山半腰敌人的火力点。公路恢复通行了,长长的车队不停地向前流动起来。路曼,小肖站在路边,看见那个没有留下姓名的步话机员,高高地坐在一辆弹药车上。弹药车是严禁抽烟的,他抽着烟。她们高声地向步话机员打招呼:“喂!再见,再见!”
  “得啦!再见面怕你们就认不出我是哪一个了。”
 
    两个女电话兵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随后明白过来,这是他在说笑之间为自己作出的一个不祥的预言。汽车开出好远了,步话机员还扭回头来望着她们。尘土飞扬中,一张白净的面孔现出坦然愉快的笑容,那笑容是让人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六
    不能因为第一次飞翔遇到了乌云风暴,从此就怀疑有蓝天彩霞。
    我们应当正视现实,不必以海市蜃楼里的绿洲,去覆盖地上的沙漠。
    几天以后,这位步话机员为自己所作的预言竟成了事实。
 
    九四一部队基地指挥所,设了伤员和烈士遗体转送处。烈土遗体要在这里进行登记,清洗过了,换过新军服,然后上汽车送回国。转送处人员不多,主要是九四一部队文艺宣传队的女同志担任这项工作。总机距离这儿不远,女电话兵们下了机也常来帮助照料伤员,清洗烈士遗体。
    这天,陶坷、路曼、小肖几个人又到转送处来了。见刚抬下来—位烈士,他的担架上放着一个军用水壶。水壶背带是断过的,打了一个电话兵们所熟悉的丁字结。路曼和小肖一惊。烈土的脸几乎整个缠着绷带,无法辨认。跟担架的一个小战士,失神地蹲在旁边。
    “这个水壶,是他的吗?”路曼问小战士,见他点点头又问:“他是不是当步话机员的?”
  “怎么,你认识我们步话机员?”小战士反问说。 
    路曼和小肖抚弄着水壶背带,好久不言语。随后她们向小战士问起这位烈士姓名。
  “他叫刘毛妹!”小战士回答说。
    听到这个名字,站在后面的陶坷禁不住倒吸气口气,几乎叫出声来。大家连忙让开,陶坷扑上去,凑近脸去看,极力要在这张缠满了绷带的面孔上,辨认出她所熟悉的某些特征来。
 
    陶坷和刘毛妹从小住一个院,相互看着长大的。在户口本上,刘毛妹登记的并不是这样一个十足女性的名字。因为生得白净,头发鬈鬈的,又是那么文静,活活象个小姑娘,院里的人都喜欢喊他“毛妹”,喊来喊去成了正式的名字了。同院还住了几个干部,几家的孩子都很要好,连小人书都是一起商定了买的,交换来看,决不会买了重样的。粉碎“四人帮”以后,小陶和妈妈到原先住过的院子里去看,住户们全都不认识。一群孩子用惊疑的目光瞪着他们,问他们找谁,母女俩没说话,回身走了。
 
    以后打听到,毛妹的爸爸刘伯伯死得很惨。让他烧锅炉,他从几十米高的烟囱上跳下来,五脏俱裂。刘伯伯搞过白区工作,在国民党监狱里表现很英勇,是党组织想办法营救出来的,如今他们硬要打他是叛徒。其实,刘伯伯的问题,只要他自己能撑下采,也就没事了。问题出在毛妹的妈妈苏阿姨身上,苏阿姨不但不安慰刘伯伯,鼓励他坚持斗争,她还以毛妹两兄弟的名义写标语贴出来,表示坚决和“大叛徒’倒清界限。非刑拷打可以忍受,骨肉亲人加给的打击和侮辱,是难以忍受的。不是这样,或许刘伯伯还不至于走上绝路。陶坷小时候觉得苏阿姨一向待人和气可亲,早晚见面总是笑着,不想她是这么一个人…… 

    陶坷同幼年的朋友一直没有联系,入伍到了新兵团,意外地遇到了刘毛妹。第一次见面,部队在集合,只匆匆握了个手。小时候他们多少次脊背贴着脊背比过个儿,始终不差上下。现在毛妹一下蹿到了一米八二。小陶觉得,刘毛妹除变得人高马大以外,其余什么也没有变。和她握手,涨红了脸,还象个怯生生的女孩子。随后又有几次见面,小陶才感觉到,同她一起长大的这个年轻人变得完全陌生了。那一对眼睛,朦朦胧胧的,失去了原有的明澈光亮。当孩子的时候,衣服总是整整齐齐的,现在倒很不讲军风纪,常常是解开两个钮扣,用军帽煽着风。抽的是五角以上一包的烟,一连串地吐着烟圈。无论说起什么事情,他都是那样冷漠,言语间带出一种半真半假的讥讽嘲弄的味道。不象小时候,对任何事情都有着强烈的兴趣,有着十足的热情。谈起小学的同学,某人某人现在搞什么工作,刘毛妹说:
    “无所谓,我的看法是干什么都行。因为什么都不干好象是不行。”
  小陶问他:“既然这样,你何必一定要到部队上来呢?”
  “既然你可以来,为什么我不能来呢?”
  他们谈起了争取入团、入党的事情,刘毛妹感叹地说:
    “‘一年团,二年党,三年复员进工厂’在知青点上的人和那些没有着落的社会青年看来,这当然是很够羡慕的了。其实又有多大的意思,没劲!”
  小陶有几次试着给她幼年的朋友一些劝告,她说:
    “我看见一篇文章上讲,‘不能因为第一次飞翔遇到了乌云风暴,从此就怀疑有蓝天彩霞’。你就是这样,因为不相信有蓝天彩霞,干脆剪掉了自己的翅膀。毛妹!别太悲观,我们需要振作起精神来。”
  “我也在报上看过一篇文章,上面说‘请正视现实,不必以海市蜃楼里的绿洲,覆盖地上的沙漠。”刘毛妹逼视着小陶。
 
    “毛妹!瞧你的眼睛,别那么盯着我好不好。我不是样板戏里穿一身大红的女主角,‘站在高坡上,伸手指方向’,教导你‘向前看,再向前看!’我并不是让你缩成一团,胳膊肘拐一下,生怕碰着了谁。你心里有岩浆,喷出来好了……”
  刘毛妹打断了小陶的话:“恐怕现在需要的不是岩浆,是温吞水,六十来度,还赶不上二锅头的度数。看来,我们这些小字辈的还是尽可能‘正统’一些好。”
  “经常听人讲到‘正统’这个话,究竟你是指的什么呢?”陶坷问。
 
    刘毛妹想了想说:“确切的意思是什么,没考证过。所谓‘正统’思想,别人一定可以作出种种美好的解释。不过照我看,这似乎是意味着服服贴贴,得意于迷信愚昧的一副精神枷锁,意味着一本正经,拿腔作调,俨然是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超人。岂不知这种人够多么可怜,等于一个有血有肉有毛孔的机器人就是了。”
  他们谈到小时候一起读过的那些小人书,陶坷愉快地回忆说:
    “小人书上面的那些英雄人物,有些连胳膊腿都安得不是地方,我们总一篇一篇过细地看,翻完了又从头看。有几本现在拿来看,我还是很喜欢。”
  刘毛妹嘲弄地笑笑说:“你还是依赖于幻想生活,需要从童话里吸取营养。我不再需要依赖什么。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需要,我希望能得到一点人间的温暖。”
  陶坷越来越感到很难和他谈得拢。可是,次见面以后,她总是怀着急切的心情,在等待下一次见面的机会。 
    一天晚上,部队在广场看电影。放映中间跑片,解散休息。刘毛妹悄悄约陶坷去走走,陶觉得不大好,还是跟他去了。转游到营房背后他们避开路灯,走在浓密的树荫下。刘毛妹一下抓住了小陶的手。他一双大手热乎乎的,那么力,象两把铁钳。小陶心慌意乱之中,已经感觉到抽烟人口里的那种气息。她极力向后仰着脸,躲避不开,双手被紧紧抓住,就用头在刘毛妹宽大的胸脯上彭彭地撞击着。刘毛妹只好放了她。陶坷跳到灯光下面去,整了整衣服,沉静地说:
    “我可知道你希望的是什么温暖了。毛妹,难道我们相互温暖一下,或者说是让我来温暖温暖你,一切就会好起来了吗?”
  陶坷扭头走了。从此他们没有机会再见面,也没有通过信……
  陶坷竟能忍住了眼泪,默默地听那个跟担架的小战士讲述刘毛妹牺牲的经过。
    “昨天攻打三号高地,我们二连是主攻,营里要配一个步话机员给我们连。别的几个步话机员都争着报名,刘毛妹不作声,在一边卷着烟抽。 他心里有数,配属给主攻连,肯定是要过硬的,报名不报名也是他的事儿。可不是吗,最后营里派了他,跟我们突击排上去了。”
 
    “本来决定偷袭,到了高地下面,踩响了地雷,副连长只好命令我们强攻。这个垭口高地,是316A师的重点设防阵地,修了三道环形堑壕,两侧十多个山包的火力都可以支援这里。冲过第一道堑壕的时候,副连长牺牲了,一句话都没有来得及说。出发前副连长指定了一排长作他的代理人,刘毛妹找到一排长,跟上他继续往上冲。不一会,一排长又受伤,流血过多,不行了。他指定的代理人是副排长,刘毛妹又跟上副排长继续战斗。副排长拿着话筒,正和指挥所通话,重机枪一阵风地扫过来,他当下牺牲。步话机也被打话,不能再用了。由于指挥中断,部队开始有些稳不住了。三班有几个战士,把钢盔压得低低的,遮住了自己的脸,要往下撤。步话机员虎势地上去,一脚把走在前头的一个踹倒了。他直直地瞪着他们,火光下看见,那两只眼睛好瘮(shen)人哪 !三班的几个人不敢再动了。步话机员跳到堑壕上面,大吼一声说:
    “‘大家不要慌,现在听我指挥!’
  “当时我们嘴上不说,心理嘀咕着。你能行吗?不是干部,又不是党员。
    看样子硬冲是不行。刘毛妹分派了两个战斗组,从两侧佯攻,故意弄得竹子哗哗啦啦响,吸引敌人火力。他带着部队,顺环形壕绕到高地背面,突然发起攻击,冲过了最后一道堑壕。
    “不想刘毛妹胸部和腹部受伤,右腿膝盖骨也打断了,小腿活活甩甩的。用了七个救急包,才包住了他那些伤口。同志们要背他下去,他说什么也不干。我强把他背起来,他老实不客气,在我肩膀上狠咬了几口,我只好把他放下来。讲好了让他在原地休息,等我们一离开,他就拖着一条断腿往山顶上爬。后来我去看,他爬过的地方茅草铺倒了,草叶上挂着一珠珠鲜红的血。
    “连长和指导员带着二、三排支援上来,占领了三号高地。这时候听见,什么地方有人用越南话在连声的呼叫。翻译说,他呼叫的是‘向我开炮!向我开炮’原来这是一个越军的报话兵,他看高地已经完全失守,隐藏在一蓬竹子里,呼唤他们的炮群,想把我们主攻连全部盖在高地上。正赶上刘毛妹爬到这里,他悄悄过去,冷不防一下卡住了那个报话兵的脖子。那家伙抡起手榴弹,砸在刘毛妹下巴骨上。可他硬是不松手,等我们赶上去,敌人报话兵已经完了。越军装备的报话机也是中国给的,和我们用的是一个型号的。刘毛妹把敌人的机子调了一下,拿起话筒想要呼叫。下巴骨和牙床砸得稀粹,哪里还能叫出声来。他发出唔唔呵呵的声音,可以猜得出,他在向指挥所报告:
    “‘二连占领三号高地!二连占领三号高地!二连……’
  “他丢下话筒,正了正军帽,把长头发掖进帽子里,又扣好了风纪扣。认真地整过了自己的军容以后,他闭上了眼睛,象是过于疲劳,一下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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